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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年的时间,韩寒都在拍着同一部电影。父子关系是韩寒从未放弃、一直热衷探讨的母题。
其影片中,父亲这一角色总是缺位。《四海》里,刘昊然饰演的阿耀全名叫“吴仁耀”(无人要),这暗示着他的身世背景。一个生活在南澳岛上的孤独少年,面对交朋友的邀约会说“我不喜欢交朋友”,独自照顾着已然痴呆的奶奶,与摩托车为伴,视摩托车为自己最好的朋友,平日里的积蓄源于摩托车杂耍表演。
故事从很多年,没有回过家的父亲(沈腾饰)突然回家作为开端,吴仁腾带着奥特曼作为礼物送给已成人的儿子,阿耀重复着“我不会活成你这个样子”,也间接揭示着阿耀的不认同感与陌生感。
如果只道出这二者,便不足以表达韩寒的内心声音。影片通过父子二人偶然相撞、一起送外卖、最后的对话来逐渐增进两人的默契,只有亲情能触达的默契。出现没多久的吴仁腾在翻译工作完成后依旧离开了南澳岛,阿耀开始交朋友、付出感情与信任。
父子关系作为人出生以来的起始点,对每一个个体在自我人生道路的探索中都产生着或多或少、或深或浅的影响。吴仁腾把带了多年的手表送给阿耀,阿耀将礼物奥特曼放于床头,父子达成了有距离的握手、和解,也成为阿耀走进下一段旅程的基石。
回到2014年的《后会无期》,这对父子并未和解。主人公浩汉(冯绍峰饰)的父亲失踪于19年前,他的回忆里,父亲有着英勇、不羁的灵魂,在与 9417 号台风的搏击中消失。
故事被放置于从东边到西边的公路上,主人公浩汉从最东边的岛屿东极岛出发,送朋友江河到最西边的边境教书。在他心里,旅程的初衷是见刘莺莺。父亲失踪的同一年,一个叫刘莺莺的女孩作为远方的笔友与浩汉通信,之后的十九年里,浩汉爱上了刘莺莺。
多年在外打工的经历让浩汉有了些继续,他鼓足勇气去找刘莺莺,并准备向她表白。而刘莺莺的一番话让他心中的“父亲”坍塌,刘莺莺是浩汉同父异母的姐姐,浩汉父亲当年并没有死,只是找个借口回到刘莺莺与她母亲身边;父亲的死庸俗至极,不是死在路上,而是死于酗酒后自己点燃房子。
浩汉维系的自由的、充满冒险精神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,这一形象也一直在支撑他的生命意义。不仅如此,失去父亲后,与刘莺莺的通信早已幻化为多年的情感联系,即他新的“父亲”——这份归属感也必须随之逝去。
浩汉继续奔走在寻父之旅上,阿吕出现了,他自称骑摩托的环游骑士,还激情四射地描述着卫星“旅行者一号”发射升空的壮丽,浩汉再一次升起对自由、热情的信赖与向往。
但这场寻父之旅终以失败告终。阿吕堂而皇之地开走浩汉的车,江河(陈柏霖饰)做温水煮青蛙的实验,希望告诉浩汉,人如青蛙般可以挣脱所处的环境,但就在青蛙即将蹦出来时,浩汉狠狠地扣上了锅盖。他已心灰意冷,也丧失了自己在路上的意义。
3年后的《乘风破浪》中,父亲这个角色依旧缺位,但这一次的寻父之旅以温情的和解为结局。儿子徐太浪(邓超饰演)讨厌父亲(徐正太)对他的粗暴,更讨厌他不同意自己赛车。而父亲坐牢、缺失于他的成长更让他认为父亲“坏”。
故事让徐太浪穿越回1988年,他出生的前一年。在那里,徐太浪与父亲在狭窄的巷子里并肩作战,一起复仇,还主持了父亲与母亲的婚礼。
在这里,韩寒给出的答案是,即便他还是不认可徐正太的理想主义与孩子气,不认可他不愿做出改变的认知选择,也无法同意他为兄弟报仇破坏自己的家庭幸福,但徐太浪选择不去改变,任由历史与时间的自然发展。他与父亲和解,也与自己和解。
有趣的是,1998年,16 岁的韩寒正值年少叛逆期,与父母的关系紧张。2000 年,上高一的他退学,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《三重门》,以少年林雨翔的视角,描写了一个真实的高中生的生活,还对应试教育进行了有趣的讽刺。
到了《飞驰人生》,韩寒已完全将父子关系上演为温情戏码,并且将主体视角从儿子转换到了父亲身上。
小镇青年张弛曾是风光无限的五连冠拉力赛车手,只因解决儿子的户口问题而私下赛车,被禁赛五年,人生跌到谷底。5年中,张弛与儿子相处愉快,又在儿子的注视与鼓励中重返赛场,他像一个心怀热爱与浪漫的骑士,紧张刺激的赛车镜头定格了中年人张弛光辉的梦想。
《飞驰人生》父子关系的和谐对话,也可能是韩寒自己探索的答案,而这一答案也印证在现在上映的《四海》中,即和解、爱、宽容。
正因如此,在我看来,一系列影片中描绘的父子关系着实有些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牵强、浅薄,这些表述与给出的答案,并不能够深刻触及当下社会与不同时代背景中,代际关系的真实的、更深入的矛盾与对立。
无论如何,这是韩寒自己的艺术表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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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韩式电影”留下了什么烙印?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是车。人车关系也是韩寒四部影片中不会缺位的主体关系。
在《四海》中,摩托车是阿耀一以贯之的朋友,也是他赖以生存的绝技。“随着时代的变化,渐渐地,都会是电动化。多以在这个年代,能够在声音跟影像之上,多留下一些内燃机时代的摩托车真实的声音,还是挺必要的”,韩寒如此解释为何要选摩托车。
摩托见证着阿耀的成长之路。首先是热爱,在这样充满美感、边缘感的岛屿上,骑着摩托飞奔,代替着少年阿耀本应从父母的爱中得到的快乐。他摆弄炫酷的车技,开怀大笑。
其次,摩托是他进入友情与爱情的入口。与周欢歌成为朋友,享受着在一起的热血,是摩托车带他进入的。片中四人骑着摩托车飞驰在隧道中,表征阿耀毫无烦恼、肆意播撒的青春。对爱情的渴望与身处其中,也是摩托相助。阿耀载着周欢颂一路去往广州,二人此前的懵懂升级为款款情意,周欢颂打工攒钱,第一件事便是赎回阿耀被扣押的摩托,作为礼物送给他。
车似已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物品,而成为一个与主人公对话的声音,承载主人公“在路上”的意向。
《飞驰人生》中,张弛将赛车作为毕生热爱的信念,5年禁赛,他也一日不停地模拟赛车,手中的方向盘可以是身边的椅子、食物。他拼尽全力也要参与比赛,重走巴音布鲁克赛道,这份热爱是赛车带给他活着的感受,奔洒的激情,影片结尾,张弛随车坠海,也是个人追求心中长存而飞蛾扑火、不忘不止的斗士表征。
《后会无期》尽管没有赛车的较量,但车似人。主人公凭借一辆老旧的汽车横跨中国,一条公路、一辆车,不断遇到人,不断告别。与人的心境相符,车孤独地行驶在公路上,加上沙滩、海平面、荒漠,满是荒凉与粗犷。
车也在上演着告别。离开一段故事、一个人,驶向下一城。人车关系合二为一,他是主人公前行的轨迹,也是主人公告别、失落的见证。
而在《乘风破浪》中,车不仅于热爱,还是一把钥匙。正因徐太浪赛车夺冠后载着父亲一路狂奔才发生车祸,由此开启闪回父辈时代的虚构性情境。这四部电影中,车以形象象征、篇章序曲和灵魂寄托贯穿于中。
人与车的和谐共处、平等对话,一面是现实世界部分自我表达的缺失与疏离,一面是追求自我成长、价值实现的寄托。
更重要的是,开车行驶在路上,是一种向往远方的澎湃。四部影片的结尾都是主角开车的场景,也诉说韩寒本人的青春热情。
早在 2000 年,十八岁的韩寒就表现出对远方的向往,他在《永远的远方》一文中表示苏童的短篇小说《一个朋友在路上》是近年来唯一一篇让我读了两遍的小说。这篇小说描写叙述“我”的好友力钧酷爱在路上,大学毕业后选择做一只自由之鸟,在中国各地漫游,冲破围墙,到外面去看真实世界,找寻自我。这显然击中了韩寒的内心深处,他的小说也都是在路上的各种变形:小说《一座城池》中的第一页这样写——火车慢慢停下,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,以为自己是“逃犯”的我和健叔在陌生的大地上逃亡。
在《光荣日》中,一群青年自动放逐到远方,整部小说是一个疯狂的白日梦,到了毕业分配时候,这些人主动放弃了分配,跟随大麦来到了孔雀镇,七个人坐着火车,摇摇晃晃,穿过一座山,再穿过一座山。
而在《他的国》中,依靠大动物萤火虫的照亮,左小龙在大雾中开着摩托离开故乡亭林镇,幻想沿着318国道穿越中国。而在《1988,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》中,更为彻底地将故事场景放置在 318 国道,从上海到西藏,横贯东西,穿越整片广袤的中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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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曾说:“一部好的电影其实中间是空洞的,这个空洞是让观众把自身的情感投入其中”。
小镇青年是韩寒一直着墨甚多的形象。无论是东极岛、亭林镇,还是南澳岛,小镇构成了角色活动的主要空间。而青年对应的是一群步入而立、开始面对残酷社会、人生选择的角色设计。
这样的戏剧冲突呈现出不少荒诞的喜剧感,也表达了韩寒本人内心的热情,对自由的向往,对肆意挥洒激情的渴望。小镇青年各式各样的人生故事,也是韩寒寻找受众的方法,留出一条缝隙,让能够钻进去的观众投入其中。
但《四海》的反应让不少观众钻不进去,刚上映一天,有条影评让我印象深刻,“剧情之离奇转换,生硬人物之单薄令人难以相信,角色口中出现的莫名其妙、不知所云、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讲的哲理台词”。
“最重要的是韩寒的人生本来就很顺利,他根本不懂我们普通人的悲惨,用死亡、车祸来表达悲惨都是不入流的做法,很难带入和共情。那个大船袭来的旋涡,带走了前半段故事热闹欢喜的氛围,然后呢?这个故事的内核是什么?”
是理想主义者想象中的现实主义吗?(文/李彤炜,来源/投中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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